叹息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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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路 寂寞男子图鉴

- 一发完 14k

- 极致的ooc,ooc得极致。

- 别较真儿


寂寞男子图鉴

 

熟人都知道,路明非追楚子航很多年了,楚子航从来没答应过。这里的很多年,落实到具体,是从高中毕业到路明非研二的六年。楚子航读完本科以后,没有再继续读研究生,加上他本来就比路明非高一届,路明非研二时楚子航已经工作三年了。


他后来成了一个网络科技公司的工程师,三年时间从初级升到高级,还只是个工程师。小时候他也和很多人一样有过当科学家的梦,只可惜大一分专业选了计算机,搞科研和搞技术是两码事,从此科学家的梦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他会渐渐变成很普通的男人,普通到庸俗。


路明非与此恰恰相反,走的是一条冷门到孤僻的学术道路。本科学考古,研究生还是拧巴着要学考古。有时他跑到外地了,实在忍不住想楚子航,就会在半夜悄悄发一条消息说画平面图好累,楚子航有时候回一句他也在熬夜编程,让路明非早点睡。


Hello World…指尖停顿时,他总是能很清醒地想象路明非困得蔫答答的样子,丝丝入扣停在万千思绪中。


半个月前路明非和师兄弟跟着导师到扶风的小村庄挖一处遗迹。秦岭山阴小村落信号很差,电话不怎么打得出去。当地人见状,告诉路明非陕西人喜欢开玩笑说陕西这地方邪,路明非哈哈大笑后深有同感。


的确是邪,从他们来整个县就没下过雨,并连日暴晒,人在地里出的汗几乎和喝的水一样多。又是两日极炎热的天气,导师终于给放了两天假。某位师兄问有没有人跟他一起到西安市里时,路明非义无反顾跳上脏兮兮的货运三轮。


他其实没有什么计划,也不想去玩,三轮车去宝鸡也行,去西安也行,只要能让他的手机有信号。


尘土飞溅的小路,上下颠簸的三轮,路明非出神着,摇摇晃晃离开重重青山。车子一点一点离开群山,手机信号一点一点增强。同行的人纷纷先给亲友打电话,师兄已经抓紧时间打电话给女朋友然后组了四排。路明非背对车头,抱膝缩在车尾一角,就只看着滚滚的黄土。


“路明非不用给家里人打电话啊?”师兄低着头,运指如飞。


路明非竭力把头朝后扭,朝着对方摇摇头。


“哦,随便吧。”


路明非又把头扭回来,被晒得有点头晕,蔫蔫地撑住下巴。


这半个月,他都没有联系楚子航,一半是因为没有信号,一半是顺水推舟。他知道楚子航是什么样的人。刚刚他看手机了,什么来电和信息都没有。只是不再期待,并不是不再难过。


西安市里比扶风还要热得多得多,路明非下车后什么地方都不去,就在旅馆床上睡到下午四点,头脑昏沉。环顾四周,同行的师兄早已不知所踪。一看手机,在市里信号满格了,什么未读消息都没有,他还是没忍住给楚子航发了消息:我在西安,刚刚挖掘完。


楚子航:哪个区?


路明非鼻子一酸,拿起床头的日历看旅馆地址:碑林,有什么问题吗?


楚子航:我在交大。


路明非查了查交大的位置,发现也在碑林,而且和旅馆就隔了三个车站。楚子航要他过去找他吗?可是他好累,真的好累,在田野晒了十几天,坐了好几个小时车,楚子航全都不知道吗?路明非想着想着,困得又睡了回去。


楚子航要在西安呆一个礼拜,一天参观当地电力部门,五天在交大上堂——交大钱院和他们有合作项目,剩下一天休假。


路明非十几天没找过他了。他其实能猜到路明非又到田野去了,甚至能猜到路明非呆的地方没信号。路明非在某个山沟沟里一呆就是几个月也不是没有先例,可是这一次,不同。在路明非出发前,他又拒绝了对方一次。那天路明非离开时,非常丧气,以至于让他心生愧疚。


路明非转身离开的时候,背都伛偻着,背对着楚子航发出很小的啜泣声,哽咽着说“我知道了”。楚子航想,路明非的心也许是真的很痛很痛。


对话停在楚子航的“我在交大”,像感情一样无疾而终。


晚饭过后气温还是很高,楚子航觉得自己也忍不住因为炎热天气变懒、变慢了。太阳完全沉下地平线,他晃悠着,不远处亮起灯的钟鼓楼一清二楚。红的墙,青的瓦,一种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特有的美。无论这城市有多快,生活还是围绕着这两座建筑展开,慢,沉稳。身边的人也在不紧不慢地走着,遛着狗,谈着恋爱,沐浴着他们的快乐,经历着他们的悲伤。


这时他才觉出西安和香港上海那种城市的不同来,它的宁静要等到夜晚,像茶叶遇水一样慢慢荡开。


恰逢此伶仃时分,他其实希望路明非就在身边,他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把事情感情都谈开,不必纠结,不必伤心,然后在钟鼓楼走一走,看它灯火通明,火树银花。


他慢慢走着,只凭着一瞬间的心软,还是走进屈臣氏买了一堆防晒霜、降温喷雾,又进便利店,挑了一大袋子零食。


买完才想起,收的人并不在。


路明非一觉又睡到晚上九点,被生生饿醒,坐起来时头昏眼花。不用测体温,他都能直接感觉到自己在发高烧。


他艰难地起来洗了个澡,浑浑噩噩坐在床上。饿的感觉已经消去,他少有地在独自生活那么多年后陷入茫然。本来他打算等师兄回来陪他去医院,却在十一点接到对方的电话,今晚直接在外面过夜。


路明非只“嗯”了一声,累得“我发烧了”都来不及说,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他裹着被子,烧了壶水,翻遍抽屉和冰箱都找不到药,只得倒了些热水勉强喝了,随即又栽倒在床上睡了。睡前他侥幸地想也许睡一觉病就好了,但半夜三点惊醒时他觉得自己像被钉死在床上,尾椎骨疼得整个人难以呼吸。


他艰难地翻出外套穿上,一步一步扶着墙壁向前走。在打车的时候风吹得他不停打喷嚏,泪水糊了一脸。他一边抹,一边忍受着风把头发全吹乱,胡乱捂到脸上,狼狈而且失态。他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这样莫名其妙的可恨的病,也讨厌夜不归宿的师兄,讨厌不闻不问的父母,讨厌求而不得的楚子航。


楚子航……他的怀里,他的被窝里应该很舒服,偏偏就不是他路明非的。


在沉默的车厢里,他淌出来的眼泪变成了真正的泪水,无声地往下流。深夜电台播着词曲平淡的歌,最初的消极情绪过去后,他很快把眼泪抹走:只是生个病而已,很小的事而已,不会死的都不是大事。


司机把他放在医院门口时还很不放心:“怎么大半夜一个人来看病,你没有朋友吗?”


路明非红着鼻子说没关系。


抽血、化验、打点滴、开药,钱流水一样出去。路明非麻木地坐着、看着。他只是个穷学生,钱包一下子凹下去一块,学生医保在外地还不知道能不能报销,研三的学费马上又要交了……


早知道不该来西安的,在原地休息就好了。不在三轮上颠簸暴晒一路,也许不会病的。


他顶着这些忧愁,慢腾腾支着点滴架找了个座位窝着,轻轻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刺眼的灯光。


他一个人像野外的一株草似的长大,什么都能一个人做,唯有脆弱的时候,还是好想楚子航。不用他陪在身边,只要说说话就好,只要能感受到这个人的一点点在乎就够了。


路明非:我发烧了,在武警医院,你能来看看我吗?


过四点了,楚子航不会回的。头顶灯光惨白,路明非单手打完字,用手臂遮住了自己莫名其妙想流泪的眼睛。他打着打着点滴睡着了,梦见楚子航结了婚有了孩子,他还是个远远看着楚子航的、挖废墟的、前途渺茫的考古生,连在梦里都心痛难当。


护士换点滴时叫醒了他:“现在第三瓶,打完这瓶就没了。“


“好,谢谢。“


护士抽出板子记录,头也不抬说了一句:“刚刚你的手机一直在震。“


“哦哦,好。“路明非动了动腰,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早晨六点三十二分,之前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是楚子航。


楚子航六点醒了,床头的手机呼吸灯闪烁。他解锁,看见路明非四点多发来那条消息。路明非像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他稍有拒绝,就会马上缩壳里,不再展示真实的情绪。


楚子航坐在床边,双手手肘撑在大腿上,十指交握,背失意地塌下去。他接连打了三个电话都没人接,他抓起包打算直接往武警医院去。


早晨空气慢慢变热,楚子航出了一层汗,拨了给路明非的第四个电话,还是不接,又急匆匆问姑娘急诊室、注射科、透视科的位置,全跑了一遍,都没见到路明非。楚子航正站在走道口四顾,没想到真看见了一个支着点滴架慢腾腾走过的人,正是遍寻无处的路明非。他没忍住喊了声:“路明非!”把路过的阿伯吓了一跳,用陕西话嘟囔了一句,楚子航没有管。看见路明非,他才像是安定了。


路明非被吓得肩膀缩了一下,循声望去,楚子航站在不远处微微喘着气,白衬衫被汗打湿贴在胸膛上。


“你怎么来了…”


楚子航边喘气边走向他:“你发消息让我来的。”


“跑过来的?”


楚子航“嗯”了一声。


“不用跑的,我不重要。”路明非把点滴架稍稍举离地面,扶着输液管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精神很是委顿。


“路明非,我作为朋友关心你不行吗?”楚子航狠着心说。


路明非低了低头,楚子航看见了他抿紧的嘴唇和翕动的鼻翼。路明非发出一声吸气声,抬头极力掩饰着颤抖说:“好,做朋友,以后不说了。”


“烧退了吗?”楚子航转移了话题。


“退了,打完这瓶就能走。”


“还要多久?”


“二十分钟吧。”路明非说。


“吃东西了吗?”


“不饿。”


路明非冷淡的回应让楚子航知道他心情很差,他笨嘴拙舌,一时讷讷,只能说:“我去给你买吃的。”


医院周边就有卖早餐的小店,队排到楚子航那儿蒸笼里包子正好没了,等得久了一点。路明非喜欢吃热乎乎的上海小笼包。他怕路明非饿着,大步走回医院,到时路明非手上的针已经拔了,人正疲惫地靠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路明非看见楚子航,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他坐到旁边来。楚子航把包子递给路明非,他接过捧着,喃喃地说了句:“小笼包。”


楚子航“嗯”了一声。说:“趁热吃,吃完就吃药。”


路明非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回上海?”楚子航问。


“不回了。”


楚子航皱眉:“为什么不回?”


路明非说:“刚出土了好些东西,很忙。”


包子的热气蒸到路明非脸上,把他眼圈蒸红了,他大口嚼了一个,说:“今天我就走了,拜拜。”他抬起头时,楚子航才愕然发现他的双眼涌满泪水。


路明非用外套袖子把眼泪胡乱抹掉:“不好意思。”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有了这种坏毛病,一看见这个求而不得的人,就忍不住流眼泪。


楚子航伸手替他揩掉一滴泪,愣愣地看着潮湿的指尖,沙哑着声音说:“吃药吧,看你吃完药我也要回去了。”


楚子航转身转身拿药包时,路明非忽然抱住了他的背,双手搂得很紧。楚子航竭力回头去看,路明非轻轻说:“就一次,我病了。”


楚子航放松了身体,手掌轻轻在路明非横亘在胸前的小臂上拍打,像安慰一个小孩。他随即感受到身后的身体颤动得更厉害,不多时背上湿了一小片。他转过身把路明非抱住,沉默着。


好不容易等路明非平复下来,楚子航拍了拍他的头:“怎么今天这么能哭?”


路明非摇头,手忙脚乱地擦掉眼泪。老乡说得对,陕西这地方邪,真邪。


楚子航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昨天买的防晒霜和降温喷雾递给路明非:“太晒了,你皮肤一晒就红,记得用。本来还有零食,现在你病了,就暂时不给你了。你回上海再来找我拿。”


“我不回上海了。”


“回。”


“我不回…”路明非接过袋子,抬起头望着楚子航,把他往外推:“你走吧楚子航。”


“路明非…”楚子航被推着回头看。


路明非崩溃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漫出,肩膀抽动,“走啊…”


楚子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医院走道里手上捧着小笼包,膝上放着防晒霜袋子的路明非,就像一支箭,射中皮肉,很疼。


他回上海那天正好是大暑,却因为打台风而十分凉快。家里的西伯利亚森林猫叫秋明,一个星期没见楚子航,非常粘人,在楚子航大腿上蹭够以后开始翻零食。


这只猫像路明非,平时懒懒的,对特定的人却极尽依恋,路明非爱吃的零食他也喜欢。楚子航把钻到袋子里的秋明抱出来,点点他的额头:“这些是路明非的。”


秋明望着他喵了一声。楚子航把秋明搂到怀里,望着窗外,难得微微笑着:“等他回来。”


他以为自己很快就能见到路明非,以为路明非很快就会回上海。他和猫一起等,等那个来和他们一起吃零食的人,等过了夏天,过了秋天,冬天来了,还是等不到。他把路明非弄丢了。


路明非不要楚子航了。

 

路明非去西安那两天,扶风恰好下了雨,回去后气温舒适许多。路明非没好透,还要多披一件外套。同行的师兄下车时拎着大包小包给各人的手信,路明非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不懊悔,即使没生病,他也拿不出那么多钱讨别人欢心。


他们的导师素来冷面,接了礼物只点点头,反倒是问路明非:“病了?”路明非收起愤青气质,规规矩矩答应了。冷面老头儿点点头:“你明天不用下地了,跟我去法门寺。”


路明非被砸晕了,没敢看脸色转黑的师兄和周围脸色各异的众人,应了声“谢谢老师”。


第二天有专车来接老头儿去法门寺,路明非上车后不敢造次,缩在一旁尽量降低存在感。老头儿也不跟他说话,一路闭目养神。


老头儿是路明非私底下叫的,其实并不老,五十刚过,只因为有四分之三日耳曼血统,轮廓深,所以看上去比亚洲人年纪大,长相神似马克思·普朗克。老头儿爸爸是纯德国人,外祖父是中国人,外祖母是德国人,据说和高佩罗是世交。他十几岁意识到自己有一点点中国血统,非要回来看看。最开始被人骂“竹升仔”“人五人六”全然听不懂,现在横眉冷对千夫指,搞考古搞汉学,风生水起。


路明非不知道自己哪儿阴差阳错偏偏让老头儿高看一眼了。


到了法门寺,县文物局的代表来迎接,代表先是和老头儿寒暄,再是看见小跟班路明非,很是客气地打招呼,路明非诚惶诚恐。老头儿没说几句,见路明非魂飞天外,吩咐:“玩儿去吧。”


“啊?老师,没有要我帮忙的吗?”


“你能帮什么?抬花岗岩抬得动吗?”


“……应该不能,老师对不起。”


“还不走?给你省了旺季门票一百二。”


文物局代表服了,和稀泥道:“这位同学,我们现在先聊一下大体,不碍事儿,你可以先参观参观。”


“哦好,谢谢。”路明非谢过了代表,一转脸还不忘对着老头儿表忠心,“老师,随时电话找我!”


老头儿背着手:“嗯。”


路明非一出溜走出去几步远,还能听见代表说“您这学生真有意思”。本来以为老头儿要开嘲,结果还是“嗯”一声,补充“有意思的时候还很多”。路明非尴尬地捂住脸。


他能若有若无感受到老头儿的照顾,只是并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照顾并不同于父亲的关心,反而有种微妙得难以形容的感觉。路明非琢磨不透。也许是他人缘差得已经在明面上体现,连老头儿都看出他被排挤,帮他立一立威风。


回上海后,路明非酝酿了好久,打算厚着脸皮要老头儿快点跑出差报销的手续。话还没出口,老头儿已经把事儿办好了。路明非不停鞠躬说谢谢,激动得差点哭出来。没有这笔报销款,他真的没钱吃饭了。


老头儿似乎看不上他为半斗米折腰:“这么点钱,激动成这样?”


路明非笑眯眯:“老师您不懂我们穷苦人家。”


老头儿顿了顿,好像忽然出神了似的,过一会儿才点点头示意路明非可以走了。


路明非回上海后,同时打了几份工。离交研三学费的最后日期还有一个多月,助学贷款迟迟不批,八千块学费几乎压垮了他。


早晨他要做家教,下午要去咖啡厅,晚上在便利店收银。这种匮乏带来的狼狈早早印在他的血肉里,贫穷比想象中还要可怕,它代表的是无穷无尽的饥饿,捉襟见肘的羞耻,层出不穷的远虑近忧,直至消解自尊。


便利店会定期处理临期商品,他会把淘汰出来的餐包、饼干挑出来拿回去吃。当他半夜下班,提着装在塑料袋里的临期食物独自走回宿舍时,都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别人已经不要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是生活的来源,于此时分人明明白白感觉到讨要施舍的难堪。二十余载,没有丝毫贡献,没有享受过感情,没有回应地喜欢一个人,倔强地学考古,完全看不见未来的路。


别的人读研是为了就业,他这个最没有资格风花雪月的人却是为了所谓热爱。无论是对楚子航还是对考古,这些冲动的感情充斥着他的人生,后果却只能由他独自承担。在楚子航的谜团前他逃走了,那考古呢?


熬到开学那一天,他心力交瘁。这是最后一年了,他想,终于是最后一年了。


研三了,他反而不常出校门,兼职只留下网课家教和咖啡厅,有空常常窝在宿舍看书写论文。


圣诞节来得很快,入夜前上海下雪了,预示着这是一个凛冬。路明非把大衣和围巾裹得紧紧,走在冷清的校道,白雪映着莹莹的光。


他对着半空呼了口白气,伸手接了几片雪,把自己哄高兴了,轻轻念了句:“飞花洒庭树,凝瑛结井泉。”忽然喵一声叫唤打扰了他的梦,天冷时校内的流浪猫都会躲起来,很少出现。路明非左右望了望,看不见任何猫的迹象。忽然有个人影显露,慢慢从树林的小岔道里走出来,正是路明非刚刚伸手接雪花对着的方向。


路明非先是窘了一窘,看清来人后什么想法都灰飞烟灭,第一反应就是跑。但他生生让自己停住了。


楚子航提着一个猫包从黑暗中缓缓显露,包里的秋明看见路明非后又叫了一声。楚子航想说什么,路明非已经抢在他前面扯出个笑容,跳过一切恩怨情仇:“你的猫?”


楚子航点点头:“嗯,叫秋明。”


“哦…秋明。”路明非收回很感兴趣的样子,转而东张西望,“你女朋友呢?”


楚子航眉头一皱:“没有,不用找。”


“你不像独居养猫人士。”路明非说。


“养很久了。”楚子航看着路明非说。


路明非抬起眼睛觑了一眼,随即不敢乱看,只弯下腰和包里的秋明对视。秋明双目炯炯,毫不露怯,带着西伯利亚的雪气和英气。“能看看吗?”路明非说。


“秋明像你。”楚子航把猫包放在地上,抱出秋明,不紧不慢地说:“他像你,不喜欢一个人,嘴上不说但心里想有人陪,喜欢吃零食。你要来拿走你的零食吗,他总是想偷吃,我都给你留着。”路明非愣愣的。


秋明的毛很厚,在零下几度的天气里怡然自得,整只猫体型比路明非见过的猫都大出许多,蓬松的大尾巴在楚子航衣服上一拍一拍,懒懒地望着路明非。一开始路明非有点怕,楚子航安慰他秋明很亲人,路明非才敢接过秋明抱住。秋明是大型猫,几乎比一个婴儿还重,抱在怀里暖乎乎像个小火炉,不断嗅他的手。路明非一瞬间就喜欢上他,露出一个很隐秘的笑,他自己都没察觉,却被楚子航收入眼中。


无论有多喜欢,他也很快把秋明还了回去:“我有事,要先走了。”


“我能有你的联系方式吗?”楚子航问。


只因楚子航的眼神太过乞求,秋明也跟着扭头望过来,眼巴巴的,仿佛一人一猫都在等他垂怜,路明非报上了自己的社交账号,再也不敢看他,匆匆走了。


路明非冒着雪在外面转了半个小时,想,为什么楚子航在这里,为什么好像很想他似的,为什么好像很渴望他似的。他走累了,也想累了,回了租的房子躺在床上,没忍住点开社交软件。上面已然有楚子航的添加申请,路明非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良久,还是点了同意。


楚子航今晚发了第一条动态,图片是一只毛茸茸的猫踩在莹莹的雪光上,流光夜雪,纤毫毕现,配字是“今晚秋明很开心。”


路明非锁屏,翻出一本书来看。雪静静地下,新的一年很快到来,路明非希望以后生活可以不用再那么难,可以不用这么挣扎求生。


他真的很渴望温暖。


路明非七点半起床,雪停了,白色覆盖了所有植物。估计中午学校就会发动大一大二男生铲冰。他换好靴子披上大棉衣下楼吃早餐,经过便利店时顺便拿了瓶牛奶,把中午那一顿也解决了。吃过东西他还是回去看书,下午去咖啡厅。


刚刚下过雪,天气变得更冷。即使是周末加上圣诞节期间,在咖啡厅坐的人相较平时也少了。店里暖融融的,也没人点单,路明非坐在柜台后发着呆,这算是他喜欢的娱乐活动之一了。


手机响了一声,路明非发呆发到兴头上,没管。又响了一声,路明非不得已离开自己的梦,伸手去掏。


“楚子航 2 messages”,路明非心跳剧增,耳畔都微微发烫。楚子航问他在哪儿,说在楼下遇见他的室友,知道他去咖啡店做兼职了,又说马上就来。


路明非慌张四顾,恨不得马上逃跑,不要让楚子航看见,可还有一个小时才下班,他又只能默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还没有这么被动承受感情过,干涸许久被在乎原来是这样,在欣喜以前是巨大的心酸。


楚子航很快就来了,看见路明非时眼睛一亮。路明非面无表情,只公事公办地问:“先生喝什么?”楚子航低头看menu,把手机攥在手里,搭在柜台上,路明非被不由自主吸引目光。那双手被冻红了,往上看,楚子航的围巾也散开了,漏出脖子一大片。


还好店里暖和。路明非想。


楚子航看完menu,抬头对一脸桀骜的服务员点了四样东西,一杯美式,一杯加榛子酱的热摩卡,一块蜂蜜蛋糕,一块草莓蛋糕。


除了第一样,其他都不像是楚子航会入口的东西。约了人吧?路明非扫码时想,忽然就有点生气了。他以为楚子航来找他,其实不是的。


楚子航的手指点了点,说:“除了美式,其他先别上。”随后他就找了个位置坐下,马上掏出电脑戴上耳机,运指如飞,面色冷峻,全然不是对着路明非时的轻松。到了某个时间点,楚子航把电脑一收,走到柜台说:“剩下的三样打包。”路明非依言,把袋子摆得整整齐齐,楚子航往路明非的方向轻轻一推,说:“好好吃饭。我走了。”


路明非久久不能言,心里又被酸楚冲刷,仿佛无边无际。楚子航走后五分钟他也下班了,提着那三样东西回家,明明心里别扭着不想吃,还是忍不住捂在怀里,免得被冻硬了。


回到房子里,室友不在。热摩卡路上为了御寒喝了一点,两块蛋糕摊在桌上,路明非明明饿了,却不想动这两块蛋糕。


他给楚子航发去干巴巴的“谢谢”,楚子航很快回了:“味道如何?”路明非看看桌上完好无损的两块蛋糕,慢吞吞打字:“好吃。”楚子航说:“那就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能不能让我知道你打工的时间,我不想找不到你。”完了以后他没有再说话,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等待答复。


路明非忽然觉得很委屈,抬起头眨眨眼,说:“不了。不定时的。”他又说了一次谢谢楚子航的蛋糕,不再看手机,收拾收拾去洗澡看书。


元旦楚子航要飞日本参加竞标会,秋明被抱到路明非那儿住几天。路明非面上半推半就,其实心花怒放。他对秋明垂涎已久。


秋明先把路明非小小的房子探寻了一遍,然后心安理得窝到暖暖的大腿上。路明非搂着小火炉爱不释手。路明非去上班时秋明就窝到室友腿上,两个平时较为克制的研三生没忍住发出阵阵赞叹。


“你看!啊啊啊啊!”室友摊开身子浑身不动,梗着脖子朝路明非低声叫唤——秋明整个趴在他身上,前爪踩在肩膀,轻轻嗅他的脸。路明非忍着笑给他拍照,两人惊奇得像发现孩子学会走路的夫妻。


“换我换我!”路明非以英勇就义的姿势摊开自己,秋明从室友身上跳下来,趴在他身上喵喵叫。“啊,人生圆满。”


远在日本的楚子航接到的来自路明非的消息忽然变多,图片大多数是秋明,路明非最多一只手出镜,还附赠很多对秋明漫漫宠爱的话语。他一字一句地看,感受到生活因为路明非而变得充实的同时,另一方面思念带来的空虚也在发酵。他把图片放大,慢慢描摹那只又瘦又白的手,直到把它刻到心里。


几天后楚子航就回来了,一人一猫在他面前告别时竟然很不舍。路明非如此喜爱秋明,让楚子航感到极大的满足感,就像冥冥之中,他也包罗了对方的喜欢,是一种奇怪的占有欲。


“以后我常带他出来。”


路明非眼睛亮亮的:“猫能经常出门吗…”


楚子航很想亲他,但忍住了:“你同意我经常去找你了?”


路明非牵了牵嘴角:“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楚子航握起秋明的爪子挥了挥,声线很温柔,“我和秋明一起等。”


春节楚子航回浦东父母家住几天,路明非又得偿所愿暂时得到秋明。室友回南京家里过年了,好像全天下就路明非无家可归,可是这一次,他并不感到孤独。


路明搂着秋明,面前摊开笔电放春晚直播。楚子航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从不知道楚子航可以这样话多。他摇摇秋明的爪子,说:“你爸爸老是打扰我们看春晚。”


屏幕上鲜艳的配色能让他感到由衷的喜悦,即使是陈陈相因的小品也能逗得他开怀大笑。曾经他想要温暖,现在一个温热的生命就在他怀里,静静陪着他,很暖。虽然他说不清这种温暖到底来自秋明还是楚子航。


半夜十二点,楚子航忽然打通他的电话:“到窗边看看。”快倒数了,路明非将信将疑走到床边,空荡荡的路边只有一辆车在闪烁着安全灯,楚子航从车窗探出头来,朝楼上挥了挥手。


“你怎么来了?”路明非拉开窗户,突如其来的冷让他没忍住朝自己手上呵气。


“冷吗?”楚子航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萦绕在耳边,攫住他的心,“回去吧,我看你一眼就够了。”


路明非没把窗户关上,问:“从浦东开来杨浦,冷不冷?”


“不冷,车上有暖气。”


“你从家里出来了,那你家里人呢?”


“他们不守岁,已经睡了。”


路明非好久才憋出一句:“一个人偷跑出来啊?你真是够疯的。”


楚子航简单地“嗯”了一声,路明非听着,觉得他好像在笑。


“倒数了,”路明非说,“我第一次倒数…有秋明陪着,我很开心,谢谢。到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说完这句,两个人都陷入沉默,路明非控制不住嘴角微微翘起。良久,他开口:“要不要上来坐坐?”


楚子航发出一声低低的笑,从鼻子里哼出来,像恋人絮语。在路明非的印象里,这样的行为对楚子航显得过于放肆。


“你真的想好让我上去了?”


路明非一阵喉咙发紧,听出了楚子航话中的深意,支吾着说不出话。楚子航见好就收:“不坐了,我该回了。”


“哦…小心开车。”


“明天真的不到我家吃饭?”


“不不不不不,你可别。”


“好。”


路明非目送了楚子航开车离开。他的好来得太快,几乎不真实。路明非生怕他什么时候就离开,提醒自己随时做好准备失去。


他揉了揉脸关上窗,研究生的群里开始热闹起来。有几个比较会来事儿的,比如和他一起去西安的师兄,已经在群里发起红包。路明非一拍脑袋,想起还没和老头儿拜年。在群里说晚了,于是点开私信,给老头儿发了几句诗“此时此日人共得,一谈一笑俗相看。”路明非扪心自问,这两句不是虚言,也不是溜须拍马。他从小没爹没妈,寄人篱下地长大,对人情冷暖一道最是敏感。老头儿对他好,那他也愿意好回去,以真心换真心。


老头儿很有意思地回了两句:“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路明非还没懂什么意思,群里忽然爆炸了,他一看,老头儿再给他发了那诗句后,在群里说初三请吃饭。


老头儿心情应该不错,路明非为不带人气儿的老头儿开心了一把。虽然说了请吃饭,但还是相当有老头儿的风格,就初三,回不来上海的就别吃了。最后报了数,总共才四个上海本地人能吃上老头儿的“丰膳”。


路明非一个人过年,除夕那晚看看春晚就算是最大的仪式了。过年期间咖啡厅开三倍工资,他非常乐意去上班。初一中午楚子航还特地赶过来给他发了红包,点了蛋糕和牛奶给他,马上又匆匆忙忙走了。


初三老头儿请吃饭,果然有烹牛,也有肥羊,还给四个人都封了红包。路明非很开心,他从小到大没收到过几次红包。楚子航给的,老头儿给的,都像丝线一样,把他努力扯住留在这个亲缘淡薄的人间。他不计较钱多钱少,只是单纯喜欢红色的信封从长辈手里递过来那一刹那一并交来的关心和祝福。


“谢谢老师。祝您新年快乐,万事胜意。”路明非说得非常真诚,甚至站起来欠了欠身。其他三个学生有点不知所措,路明非低头憋住泪意,不说话,倒是老头儿慢悠悠说:“哭什么,以后还有。”


路明非暂时没空去管这句话的弦外之音,调整情绪后拿起筷子开吃。老头儿就坐他旁边,缓声问:“你是饿鬼投胎?“四个学生的筷子都顿住了,众人好像终于察觉老头儿就喜欢拿路明非开涮,都等着看好戏,没人声援。


“老师,中午我真的没吃,你说的‘中厨办丰膳,烹牛宰肥羊’怎么还不让吃了…”路明非无奈地成为视线焦点。


有个女孩儿实在没忍住笑出声,直接引发了连锁反应,一个个地笑着给路明非夹菜,伴着“师弟来这块嫩的给你哈哈哈哈”的热闹。路明非扶住碗投瞟老头儿,老头儿挑了挑眉,说:“吃吧。”路明非如蒙大赦。


饭后另外三个人都回徐汇,拼车很方便,只有路明非一个人回杨浦。只剩老头儿和路明非,老头儿老神在在,路明非低头查有没有回邯郸路的公交车。


“老师,您先走吧,我自己回去就行。”路明非一抬头看见老头儿还在,就紧张得不得了。


“那么怕我干什么,不吃人。”老头儿拿出车钥匙,“回邯郸路是吧?”


“对。”


“走吧,顺路送你。”


老头儿的车是白色奔驰SUV,很舒适。路明非拘谨地坐进副驾驶座,拉上安全带。


老头儿平缓地开着车,问:“还有几个月你就毕业了,接下来打算工作还是读博?”路明非踟蹰:“我也没想好,可能先工作攒攒钱。”


“有想过出国读博吗?”


“啊?没有。嗯…我父母都不在了,出国读博太贵了。”


“德国,不收学费,如果你能考上我的博士生的话。”


路明非看看老头儿那张轮廓深邃的脸,想起这位老师复杂的身世。德国的汉学非常厉害,老头儿回德国也很正常。


“我不逼你,路明非,你沉得下心,能学好考古和汉学。”老头儿目不斜视,语调随意但举足轻重,“我十几岁时就为了这个来中国,你没有过这样的愿望和锐气吗?”


没有热爱、恒心、毅力,有时甚至是金钱,人是很难在考古这条路上走下去的。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在废弃的沙土堆,故纸堆中摸索出一条伶仃的线,试图描绘以前的人生老病死的图卷,这本来就又寂寞又理想主义。还好这个世界理想主义的事本来就不多,有几个理想主义者愿意坚守,也就足够了。


不以足够的喜爱铺垫,路明非走不过这艰苦卓绝的七年。在不能言的古物里找出故人的老和梦,每次都像接生一个孩子,微茫至极,感怀至极。


“我考虑一下。”


抛开读博的事,他是该为自己的前途考量了。以前的生活很苦,压得他看不见希望,目标是交上这一年的学费、尽全力申请奖学金、熬过这三年。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读书以外的事。


考古学专业毕业的硕士研究生能干什么?路明非知道的几个前辈里,有到上海博物馆当讲解员的,又去当高中历史老师的。他很明确自己不喜欢那样,他不想为了生存抛弃考古的手艺和智慧,他想和老去死去的东西打交道,发掘它们被赋予的意义。


后来他陆陆续续私信咨询过老头儿好几次,第一个巨大的难关是语言,第二他只在私心里想,是楚子航。博士毕业遥遥无期,此去经年,他舍不得。


元宵节楚子航要接路明非去吃饭,路明非想了好多天,一想到有可能要离开楚子航,心痛得就不可自抑。他说:“我不去了,要上班。”


楚子航开车到路明非上班的咖啡厅,还是点他最喜欢吃的两种蛋糕,说:“我等你下班。”他等到路明非下班,一起去吃饭。路明非却让他走。楚子航觉得路明非又变回了那个医院里哭着让他走的路明非,消沉,伤心,缩回自己的壳里,远远躲开他才能躲避伤害。


他当时怎么会走呢?他后悔得肝肠寸断,也挽回不了路明非当时的眼泪。


“我又做错什么了吗?”他轻轻地问,“我可以改,你不要赶我走。”


“没什么,我今天很累。”路明非好声好气地说,“你回去吧。”


楚子航摇头,抓住路明非双手手腕,几乎是乞求:“是我的错,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你不要让我走,不要让我找不到你。你上次让我走以后我…半年都找不到你,你不要让我走…”


路明非的眼泪随着楚子航一边说一边流,他飞快地用手背擦去,凄苦地哽咽:“楚子航,我可能要去德国读博了。”话音刚落,他根本止不住自己的眼泪,这预示着他和楚子航毫无可能的未来。这七年喜欢,连同快乐、不甘,都由他亲手斩断,痛得像割去自己身上一块。他在泪眼朦胧里,看见一向自持的楚子航也红了眼圈。


你也是不舍的吧?七年,对小猫小狗尚且要不舍,何况是他这么一往情深的一个人。


“如果我不问,你又打算不说,又不辞而别吗?”


“我说了,现在有用吗?”


“你不喜欢秋明了吗?”楚子航语气颤抖,“他一直在傻傻地等你。他总是等你去找他,可是你一次都没有。”


“你口口声声说秋明,那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你高枕无忧的时候我在为了最基本的活下去而努力。我想在考古这条路上走下去,可是在国内我读不起博士!”


楚子航趁路明非说话时紧紧搂住他,怎么都不放手。他自诩聪明,面对路明非时却只有满脑子风花雪月,没有体谅过路明非,没有珍惜他、尊重他。


路明非说累了,伏在楚子航怀里不动。楚子航一下下抚摸他的头发,他也慢慢搂住楚子航的腰:“如果这一天能来得早点多好。”


“是我不好。”


楚子航搂着路明非回了车上,一起坐在后座。他看着路明非湿漉漉的眼睛,忽然就不想忍了,注视着那双眼睛越靠越近:“可以吗?”


路明非眨了眨眼,主动贴近。湿而热的触觉让两边灵魂都发出喟叹,孟浪,轻佻,在唇间来回。楚子航的鼻尖抵到路明非侧脸,让他错乱地想起野外的小熊互相舔舐的情景,又飘忽地反应过来他和楚子航的确是在认真地互相舔舐着的。


这是人身上保留的动物性啊…他迷乱地、青涩地思考着。


路明非没气了,楚子航容他离开一瞬息,又追着吻个不停。


他心里的情感强烈得想一瞬间就和眼前人白头到老,这样他就不会跑,不会哭。


人还没进屋,秋明就开始挠门,大声叫个不停。路明非惊奇地看向楚子航,后者说:“他可能闻到你的味道了。”一进门,秋明果然开始绕着路明非的腿打转,路明非笑着蹲下用手轻轻揉秋明的领毛。


“等会儿再陪他玩,先洗澡。”


“哦。”进浴室前,又被楚子航抓住亲。路明非不知道怎么了,他认识的楚子航明明不是这样的。他擦掉镜子上的水雾时,看到镜中人的嘴角明明是上翘的。


两人都收拾停当,坐在客厅沙发上冷静地谈。路明非不负气地说了自己的境况,表示自己坚定走学术道路,从理智角度去德国是最优选择。楚子航示意他过去,路明非莫名其妙地走过去,楚子航像脱水的鱼似的抱紧他,在他耳畔说:“小时候我想当物理学家,就向宇宙纵深探索。可是我读大学时,每个人都跟我说学技术更有前途。于是我放弃了,我知道再也回不去探索宇宙的梦。你想坚持学术,就像圆了我的梦。只是我一个工程师,不能陪你聊思想,讲情怀,只怕你嫌我俗。”


“我倒觉得技术挺好,学术还要随时担心找不到工作。”


“能不走吗?还在邯郸路读博好不好?我工作,你还是继续读书。”


路明非失笑:“邯郸路都待七年了好不好。”他一算,连高中也在杨浦读的,他竟像蜗牛一样在杨浦窝了十年了!“这十年里你就是阴魂不散。”路明非评价道。


“算了,有钱读书了,不走了。”路明非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就是德国有点可惜。”


“不可惜。”楚子航补充。


和楚子航说开了,路明非打算当面谢绝老头儿。他约了个时间,去得早了点儿,办公室的门开着,但老头儿没在。


路明非站到书架前看老头儿的书,果然有高佩罗的《狄公案》,还有饶宗颐、季羡林等巨擘。老头儿桌面还摊开着文件夹,写满批注。旁边少有地垫着一张老照片,颜色很斑驳了。照片上是两个青年坐在公园长椅上,一个高鼻深目的,正是老头儿,揽着旁边一个的肩膀。虽然颜色变浅了,路明非还是一眼看出这个人长相跟他有七分像。


他鬼使神差地抽出这张照片端详,翻到背面还用钢笔写着一句话,字迹和文件夹的批注类似。


Ich liebe dich für immer.


我永远爱你。


路明非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为什么老头儿一直以来不远不近照顾着他,因为青年时的爱人,因为一辈子无法磨灭的激情和遗憾。照片上年轻的老头儿笑得很英俊,不像现在肃穆的模样。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他把照片垫了回去,不久老头儿回来了,对路明非的决定并不意外。路明非记得老头儿一辈子没有结婚,没有儿女,可能世上没有什么人能让他真的开心了。路明非只能深鞠一躬,感觉他三年严厉的爱护。


六月,路明非硕士研究生毕业,暂别停留了七年的校园,接下来一年他都会准备博士考试。那么难的路,他竟也一个人走下来了。接下来,会有人陪他一起走下去。


中秋节,楚子航把路明非带回浦东父母家,苏小妍给了路明非一个很大的红包。九点回家,一进门楚子航沉默着扒了路明非的衣服,把他推进浴室,又推到床上。


路明非赶在被吻住前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楚子航的回复是“我爱你”和长长的吻。


过程中路明非羞耻地说:“秋明在看着我们。”楚子航把他挡眼睛的手臂拿开,说:“让他看。”又说:“西伯利亚森林猫是唯一遵行一夫一妻制的猫,宝贝你说秋明是不是要找个对象了?不然他只能看,多可怜。”


“你闭嘴。”


来年夏天,路明非的博士复试通过了,还是考古学,还是邯郸路,还是那个人。第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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